阳光-《情人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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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那女人,对我的事业,全然漠不关心呢。”
“这是你自己不对她讲呀。”
“不,不是的。”
远野手里捏着杯子,身体摇晃起来。
“已经,好久以前,就与她没有言语了。”
还在初夏时,有一次远野说好来修子家的,却没有来,后来才知道,当时他在家里与妻子为了孩子的事吵架了。
“最近,我们之间没什么话的。”
远野这么唠叨不休地向修子谈自己家庭及妻子的事是很少有的。
“她有她的活法。”
“可是,这是因为你自己太不顾家了呀。”
“也许如此,但这并不能全怨我呀。”
停了一会儿,远野又开始啰嗦起来,修子不由得站起了身子,可远野还在喋喋不休:“我们夫妻,已经形同陌路了。”
以前远野曾口口声声说他与妻子是恋爱结婚的,是相亲相爱的夫妻,又有了孩子。现在,他却说出“形同陌路”的话来,修子实在不能理解。她更不能理解的是,这样的“陌路人”竟每天还生活在同一屋檐下。
“真搞不懂你们……”
“我自己也搞不懂呢。”
如果真像远野说的,男女间的感情会有如此激烈的变化的话,那么结婚是十分靠不住的事。如此亲亲密密的两人,怎么说散就散,看着这眼前的事实,修子感到自己对结婚更加害怕了。
“向你说了这么多烦恼的事情……”
远野喝了杯子里的啤酒,才注意到修子的情绪变化,于是解嘲似的将脸凑近自己拿来的那盆蝴蝶兰,哼了起来:
“亲爱的朋友呀,我是如此无能,只能买来花儿,请我的妻子给我些温柔。”
这是谁写的歌呀,不知在什么地方听到过的,修子这么想着,远野便说明道:
“是石川啄木写的,很有名的歌呢。是男人受挫、失意时唱的歌。”
“可是,蝴蝶兰不是太高贵了些吗?”
“也许是吧,这歌里说的应是一般的兰花、蔷薇花或者菊花什么的。”
“可是,你现在并不比别人无能呀。”
“这倒不见得……”
确实,远野并没受到过什么挫折,相反今天还定下了一笔大生意。这场合,远野唱这首歌,显得有些牵强附会。这也许只是男人心血来潮时的随口哼哼而已吧。
“可是……”
修子想说“可是我又不是你妻子”,但终于没有说出口。这也许是事实,但她如果说出来,远野会扫兴的。
“这次生意做好了,放松一下,我们去国外度假好吗?”
“就我们两个去吗?”
“是的,去欧洲玩一玩。”
两人两年前去过夏威夷一次,说到欧洲,修子倒是好久没去了,而且自己公司的总部也在伦敦。
“十月中旬,怎么样?”
“你要早些定下来,到时可不要变化呀。”
“那好,就决定了,新婚旅行应该早些定下来。”
“新婚旅行?”
远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:
“是呀,你不愿意吗?”
“开什么玩笑呀!”
“别生气呀。”
“……”
“好吧,就算我白说,睡觉吧。”
远野讨了个没趣地脱下了衬衫,可修子还在为刚才的那句话烦恼。是单纯地开开玩笑,还是远野在表示与自己亲密,不管怎么样,这种不负责任的话,是很轻率地说出来的,修子总感到不是滋味。
“马上要两点了,明天起不来可不行呀。”
远野大大地伸了个懒腰,自顾自地先进了寝室。
“修子,你也快歇下吧。”
寝室里,远野大声地说着,可修子还是收拾起外面的客厅来。先将那盆蝴蝶兰放到了阳台前,再将桌子上的杯子放到水斗里,又将沙发整理了一下,最后查看了一下门锁,才关灯走进寝室。这时远野已经开着枕边的台灯,钻进被窝里了。
“真舒服,躺在床上最惬意了。”
远野伸出手,拉住了修子的睡衣。
“放手……”
修子将远野的手轻轻地拂开,离开床边拔下了头上的发针。
“关灯啦。”
“开着蛮好嘛。”
修子还是关了灯,将发针放在镜台上,走近床边去。
“快些,进来呀。”
远野似乎有些迫不及待了,撩开毯子催着修子。修子在黑暗中小心地移着步子,刚想上床,电话铃突然地叫了起来。
等电话响了好几下,修子才拿起了电话。
“喂喂……”
没有反应,又喂喂地叫了三遍,对方咔嚓一下将电话挂掉了。修子只好也放下电话,一边的远野问了起来:
“怎么啦?”
“什么反应也没有,今晚这已是第二次了。”
“是什么人,恶作剧吧?”
“会是谁呢?”
“最近,吃饱了没事干的人多着呢……”
起先修子也这么认为,可这无论如何不像是简单的恶作剧。
“搞得人心神不定的。”
不知怎的,修子怀疑是远野妻子来的电话,尽管心里感到这不太可能。
“再来电话,别接就是了。”
修子点点头,刚钻进被子,电话又响了。黑暗中,修子数着铃声,响了五下,忍不住还是接了电话。
“喂喂……”
心想着又是那电话,不料这次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:
“修子小姐呀,我,是冈部呀。”
修子慌忙将话筒贴紧耳朵,回身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远野。
“不知怎的,今晚睡不着……想着或许你也还没睡,便打电话来了……”
远野也许听不到电话里的说话,只见他仰面躺着,闭着眼睛,一动也不动。修子不由又将话筒往耳朵上使劲按了按。
“深更半夜的,对不起呀,实在是想听听你的声音呀。”
“那个……”
修子将身子朝床边移了移,问道:
“这是第一个电话?”
“当然,这是第一个,有什么事吗?”
看来刚才两个没有反应的电话是与他无关的。
“这个时候了,还能听到你的声音,现在在干什么呢?”
“没干什么……”
“那么,已经睡下啦?”
“……”
“说出来也许你会见笑,我刚才在想象着你的睡觉姿态呢。是穿着睡衣呢,还是睡袍;是白色的呢,还是粉红的?”
冈部要介的话全无章法,看来他也是喝多了。
“现在,就一个人吗?”
修子不语,于是他又追问过来:
“旁边,没有什么人吧。”
“……”
“有人在呀。”
“没有……”
“那么,说一声‘我爱你’,我是爱你的呀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讲不出口呀。”
冈部要介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,修子便默默地将电话搁下了。
与冈部要介,修子在生日之后又与他约会过一次。还是老地方,在赤坂电视台附近的一家餐馆,饭后又去六本木的酒吧喝了一会儿酒。
那天,修子刚听到真佐子订婚的消息,非常心神不宁。平时即使喝了酒,也是能控制得住自己的,可那天不知何故,有了些醉意,便对着冈部要介,“结婚呀”“男人呀”地胡说了一大通。
当然没有直接涉及冈部要介,脑子里只是浮现出远野,绘里离了婚的丈夫,对喜新厌旧、不负责任的男人大大地讥讽了一番。对此,冈部要介大加赞同,于是修子更加高兴,最后竟与冈部要介一起去了卡拉ok,两人手挽手唱起了二重唱。
修子是喝醉了,糊里糊涂,可冈部要介却受宠若惊,一直紧紧地抱着修子唱了一个晚上呢。从那以后,冈部要介便自作多情起来,有事没事便往修子的公司,甚至她家里打起电话来。
修子一个人住,偶尔来几个电话也无大碍。可像今晚这么半夜了,还来电话,修子就很讨厌了。而且又喝多了酒,“我爱你呀”地乱叫一通,太过分了。
本来感到冈部要介有些鲁莽,但本性是个十分认真的好青年,所以修子便将自己的电话号码告诉他,偶然也与他约会一下。可是男人真不可思议,平时看去老老实实,诚实认真的,可一喝酒便变得面目全非,肆无忌惮了。
先是无声电话,接着又是冈部要介胡搅蛮缠的电话,修子心情被搅得很不是滋味。已过两点了,再不睡不行了,可修子还是睡意全无。一个人呆呆地在黑暗中长吁短叹的,远野在一边问话了:
“谁的电话?”
远野果然没睡着,他也惦记着刚才的电话呢。
“一个朋友的……”
“那么快睡吧。”
“今晚,喝得多了一些。”
电话筒贴着耳朵,远野是听不到电话内容的,可从修子含含糊糊的应答中,远野还是有所察觉的。可是远野却不再追问,轻轻地翻个身,将背朝着修子。
迄今为止,远野对修子与别的男人交往从来没表示过什么醋意,而且也并不特别在意。当知道她与大学时的男同学去轻井泽旅行时,他也并没阻止。当然这也许是相信修子不会背叛自己,同时也是对自己绝对能吸引修子而具有信心。
修子喜欢上这样一个远野,有时也不免有些怨气,所以有时就特意去与别的男人约个会,气气他。
可是最近一两年,远野对修子的态度有了些许变化。表面上还是不干涉修子的自由,但有时也会若无其事地打听她的这些事情。与公司同事晚餐晚些回家,他会“是朋友吗……”地问她。说到外国同事请她,他更是竖起耳朵听得很是用心。表面上看来不在乎,可心里是很在乎的呢。这最好的例子,便是今晚的那盆蝴蝶兰,说是顺便在银座的花店买的,实则是冈部要介的那盆兰花一直在他脑子里作祟。
表面上不干涉,心里面是一刻也不停地在注意着。他不像冈部要介那样直来直去,而是采取一种软绵绵的迂回策略,这也许是年纪的经验,是中年男人的巧妙之处。
修子在漆黑不见五指的寝室里,怔怔地胡思乱想着,远野又一次翻过身来。
“你在想什么呀?”
以为他睡了,可他还是没有睡呢。
“没想什么……”
远野轻轻地叹了口气,于是轻轻地向修子伸出双手,修子本能地朝后退了退身子,远野却一下扑过来抱住了她。
“我是爱你的啊!”
修子的右耳被远野的脸紧紧地贴着,这句话就像是一碗热水灌入了耳朵。修子被远野抱得有些难受,身子不由得抽紧了一下,可远野抱得更加有力了,整个身子都压了上来。
七十公斤对四十五公斤,到底修子是抵抗不住的。修子的全身被远野宽大的胸脯压迫着,好容易才透过一口气来。
远野这么压了一会儿,好像抓到了猎物,等它挣扎得筋疲力尽了,才悠悠地展开胸怀,将修子包了进去。
带着酒意的远野,今晚行动特别激烈。也许是今天谈成一桩大生意,心情很好,或是受冈部要介刚才那个电话刺激的缘故吧,总之他显得异常亢奋。
一开始,修子有点讨厌,可被他三摩四揉的,修子也不由得兴奋了起来,整个身心也发热发烫起来,这也许正是远野老谋深算的缘故吧。然而他的手段也只到此为止,到底抵不住疲乏与酒劲,慢慢失去了气势,全身软软地搂着修子,最后连双手也松了开去,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。
男人就是这样,疾风暴雨地来得快,去得也快。可修子却刚被他煽动起激情,还没十分尽兴。听着身边远野的鼾响,修子心里感到一种无可奈何的不尽意。
“真是,只由着自己的性子……”
修子心里抱怨着,可她对此也似乎已经习惯了,随着远野呼呼的打鼾声,修子心里的最后一丝不尽意也渐渐地平息下去,最后便心平气和地挤在了远野身边,无怨无虑了。
对修子来说,远野的鼾声是不太令人讨厌的。虽说不像摇篮曲那样美妙动听,但却透着一种使人心平气和的bgm的力量。
这鼾声,自己听了几年了呀。双眼渐渐适应了黑暗的修子,默默地回想着与远野交往的五个年头的朝朝暮暮。
光阴似箭。这五年真是一瞬间,但修子对自己的单身选择也并没感到什么不妥。
“也许……”
修子心里呢喃地叹道:
“现在听这鼾声并不感到讨厌,与此一样,自己对自己的人生选择也不会感到讨厌的。”
修子对自己的这种心态感到满意、踏实。如果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听到远野的这种鼾声,一定会蹙眉、吃惊的。与此相同,一个三十三岁的女人不结婚,在外人看来也会皱眉、非议的。可是修子听着远野的鼾声感到十分自然,自己对自己三十三岁还是单身也感到十分自然。自己对自己并不感到有什么不好,就像听着远野的鼾声并不感到烦躁一样,这种感觉已经在修子身心中根深蒂固的了。
好多人都将单身主义看成是女人的生活方式与人生观。但修子并不感到是什么方式与观点的问题,只是感到自己这样蛮好而已。修子曾将这想法说给真佐子听过,她当时笑她说:
“这种理论,社会是行不通的呢。”
说这话时,真佐子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大人。很少有恋爱经历,认为世事总是一成不变的真佐子,这次却意外地说了句社会普遍的真理。与真佐子比较,修子也许对社会的认识还要肤浅或幼稚些呢。
“因为喜欢男朋友的鼾声,所以坚持单身,这理由说到社会上去,会被笑掉大牙呢。”
修子所感到的单身的快乐,说给大家听,一定会被认为是不可思议的,甚至讥讽为老姑娘的神经出了毛病。
所以,现在夜深人静,听着远野的鼾声,修子绝对感到一种踏实、舒适的快乐。现实也确实如此,单身主义,自己着实感到其乐无穷,并不是为了远野而不结婚的。在这深夜里,修子的思想是无拘无束的,可遗憾的是,这种无拘无束只适用于深夜,白天就不行了。在明媚的阳光下它便会显得那么缺乏生气,那么不堪一击,只能被人认为是一种自以为是的妄想。
也许在白天的世界里,女人三十三岁还不结婚,便是不正常的了。过了四十岁,有了家庭又在外面拈花惹草的男人女人,就像那些失业的人们一样,是被排斥在社会之外的。即使自己本人承认了自己的生活,社会也不予承认。真佐子匆匆忙忙地订婚,公司里女职员年纪轻轻便心急火燎地找男朋友,也全都是怕被这个社会排斥在外呀!
想到这里,修子忽然想到了家乡的母亲。
“你也快些找个人家吧,也好让娘安心下来。”母亲的话,修子听得耳朵都出老茧了。今年过年回家乡也被烦得一天也待不住,这次的盂兰盆节放假,心里也不愿意回去。当然母亲还是想念的,只是不想听她的唠叨。
如果向母亲解释,说自己“喜欢听远野的鼾声,所以不想结婚”,她老人家一定会昏过去的。总而言之,母亲也是白天世界的人,她是无法理解深夜里修子的想法的。而且不光母亲,公司的同事,冈部要介他们都是一样不能理解。
“没有谁能理解我呀……”
心里自言自语着,修子跌入一种孤独无援的深渊里。
现在一旁的远野鼾声正欢,天一亮,这鼾声消失,他人一离去,修子的想法便会无立足之地了。
最近,修子感到清醒是十分可怕的事,其实是心底里不想见到这白天的世界呀。
修子将毛毯拉起盖住了半张脸,闭上了眼睛。
心里想着明天要上班,赶紧睡吧,可眼睛却精神十足,就是不肯闭上。远野的鼾声却十分均匀,一般醉得越厉害,鼾声也越大。被远野的鼾声吸引似的,修子将身体侧向了远野,然后躬着身子贴近他的胸口,一股烟草汗味的混杂气味,这是男人的气息,修子贪婪地嗅着这气息,将脸埋进了远野的胸怀里。
真是不可思议,他的鼾声离开一段距离听与贴在他身上听,感觉全然不同。肌肤贴着肌肤地听,这鼾声就像他的呼吸,就像具有生命的旋律。修子舒适地享受着这美妙的鼾声,轻轻地合上眼睛,这时电话铃又响了……
修子将脸从远野的胸口抬了起来,数着电话的铃声,三下,四下,电话在床边的桌子上顽固地叫着。是那个没有反应的恶作剧电话,还是冈部要介的电话?修子看着远野,并不想起来接电话。
响了八下,修子才从床上起来接电话,战战兢兢地放到耳朵边,没有一点声音。修子也不语,听着对方的反应,二三十秒,听到了对方挂断电话的声音。
静谧极了的房间里,只有刚才“咔嚓”挂断电话的声音在回荡。修子过了一会儿才放下电话,环视房间,黑暗里能够望见窗边的衣橱和一边的梳妆台,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,身边的远野也还是鼾声不断的,刚感到有些放心,修子突然小声地叫了起来:
“啊……”
刚才的电话,对方会不会听到这鼾声呢?电话离开是有一段距离,也许不一定听到,可也是保证不了的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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